一生的华文情怀,新加坡著名文史学者韩山元逝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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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热热闹闹准备傍晚的新加坡国庆庆典时,传来噩耗—-本地华文报老报人、文史学家韩山元于今天午前逝世,享年74岁。韩山元几个月前发现罹癌,一直住院。上周病情已经稳定,不料出院之后摔伤,突然逝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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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山元的长女,继承父亲衣钵的韩咏梅,在给报社同事的电邮说:“父亲今天上午11时25分钟往生了,他走得很安详。他一生在新闻界打拼,从知识报、民报、快报、晚报、早报,在报馆度留下了最重要的人生印迹。最后的日子里他还说:‘下辈子还要做记者’。他让我觉得我们的工作很有意义。咏红(编者注:咏梅的妹妹,也是报社干将)和我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关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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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韩山元讣告

韩氏一门数杰,都是新加坡文化界的名人。弟弟韩劳达是本地戏剧界泰斗,1990年新加坡文化奖得主。两个女儿都在《联合早报》高层,大女儿韩咏梅是华文媒体集团数码总编辑兼《联合早报》副总编辑,小女儿韩咏红是《联合早报》中国组主任,曾担任驻北京特派员,2011年获通商中国青年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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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韩咏红(右)手捧奖杯,和父亲、母亲及姐姐在一起

根据文友“来了友赏”记载,韩山元祖籍海南文昌市,1942年6月1日生于马来半岛的柔佛州古来的胶林。1946年南来新加坡定居。1949年随母亲回海南岛,在乡下念小学。有一回在劳动时被同学误伤,身体非常虚弱。1951年返新加坡。1955年毕业于公教中学附小,1962年毕业于中正中学高中部。1963年2月2日,在政府的大逮捕行动中,身为学生领袖之一的他躲入一处农村,而成功逃脱。

从1968年起,韩山元服务于本地华文报业三十多年,人称“山叔”。他曾任《知识报》、《民报》编辑兼记者;1983年起任《联合晚报》编辑兼记者,后任副刊部代主任;1996年年中调到《联合早报》任执行级记者兼编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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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去年7月,他还在饶有兴味讲古

2004年5月底,韩山元退而不休,继续活跃于文教界,对新加坡文史作了不少研究,也经常率团到各个历史重地作文史介绍,对文史的普及作出相当大的贡献。

韩山元走过的岁月,用他自己的话来说:“诞生在1940年代,成长在1950年代,战斗在1960年代,迷茫在1970年代,反思在1980年代,重新上路在1990年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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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韩山元接受央视记者采访

韩山元值得写的东西相当多。篇幅所限,本文略举国立台湾大学李小燕2012年3月9日在新加坡海南会馆会议室对韩山元的采访为例:

关于日本侵略军

韩山元口述:1945年,举家搬来新加坡。当时,太平洋战争已结束。8月15日日本投降,8月18日,新加坡宣布战争正式结束。我们全家来新加坡谋生。我还记得在新山过关时,过新柔长堤时,有好多日本兵守在检查关卡。有个日本兵把我抱过去逗我玩,然后挥手让我母亲走。我母亲吓坏了,哭起来,以为日本兵要抱走我。然后,日本兵就把我交回给我母亲。我当时3岁,对这件事有记忆。

说到日本,我有好多要说。我的一个叔叔和我的奶奶在海南被日本人杀死。我的二叔参加抗日游击队,琼崖纵队,因为脚腐烂,从山林中回到家里,风声走漏,被日本人知道,把二叔抓去。在小镇集市上,将二叔绑在一棵树上,用刺刀将二叔一刀一刀刺死。奶奶看到,奋不顾身去救二叔,被日本兵用枪柄打倒在地,奶奶又起来去救,日本人拳打脚踢,活活将老人打死。日本人还不让收尸,将尸体随便抛到荒地野。所以二叔和奶奶的尸体找不到,也没有坟墓。我的父母亲知道后很难过,多年后一直打听奶奶和二叔埋葬的地方,但打听不到。当年日本人做了许多坏事,但我认为不应该由现在的日本人来负责。我不主张复仇主义,不能忘记仇恨,日期本人要抹杀过去犯的罪过,绝对不能原谅。但不能报复在日本人民身上。美国丢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的行为是不应该的。当时,日本已是强驽之末,不丢原子弹日本也是会战败投降的。美国是个自私的国家民族,美国是为子试验原子弹的威力。后来炸广岛的飞机师疯掉了。

我的姐姐是间接被日本人害死,家中有三人死于日本人的铁蹄下。我对日本这个民族有兴趣研究。我看了弗洛伊德的理论,弗洛伊德说,人有人性和兽性。我们没有那么野蛮,是人性压倒兽性。为什么有些人会做出没有人性的行为,那是兽性压倒了人性,人性显露时,他就会后悔。每个人都有人性和兽性。日本兵也是这样,有兽性的一面,但在母样妻子眼里是好人。

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就是兽性。武士道精神不尊重生命。日本人不在乎生命的长度,而是重视生命的光辉灿烂。日本人喜欢樱花,樱花灿烂而生命短暂。樱花最美是凋谢时。日本人对死亡很崇拜,不太珍惜生命。川端康成拿到诺贝尔奖后就自杀了。《罗生门》的作者芥川龙之介也是自杀而死。日本是个充满忧患的民族、悲剧性的民族。日本天灾多,地震、海啸、火山爆发时常发生。日本没什么喜剧,日本人不会讲笑话。日本人重视生命的灿烂辉煌。何田美穗是我认识的日本女孩,在中国读过书,后来新加坡国立大学读博士。嫁给中国人,丈夫是香港中文大学副教授。我讲我的家人被日本兵杀死,她一直哭,道歉。

关于新加坡教育

韩山元口述:我对于新加坡的教育有很大的意见。新加坡政府长期以来忽略人文教育,不太重视新加坡人的文化素养培养。表现在很多方面,包括不重视历史学习。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新加坡人是史盲。历史课有段时期在中小学没有开设。即使有开设,读了也不用考或者是可考可不考。因为不是必考,新加坡学生功课压力这么大,有多少人会花时间去读?新加坡人十分缺乏历史知识。

举个例子:前不久,一批新加坡电脑专家去中国上海开会,会议期间有个空档,专家们到南京参观,参观中山陵,导游讲中山陵是纪念孙中山的。有新加坡专家问:谁是孙中山?中国专家回答说:孙中山就是孙逸仙。新加坡专家问:为什么把孙逸仙的名字改为孙中山,是什么时侯改的?为什么要改?然后又说:中山陵地方这么大,就纪念孙中山一个人,是不是太浪费了?

再举个例子:我在教课的时侯,问学生新加坡的历史有多久。有学生回答说:自莱佛士到新加坡,100多年吧。我说:难道莱佛士没来之前,新加坡没有历史?因为忽略了人文教育,新加坡培养出来的人才不是综合性人才,只有行政官僚,技术官僚,是无知无识的知识分子。新加坡的部长文化素养也不是很高的。袋里有钱,家中无书。不少知识分子家里没有书房,新加坡政府不重视人文素养的培养,现在才开始有一点点开始重视起来。

新加坡的双语教育不是真正的双语教育,而是向英文倾斜。一般学生大学毕业出来,只懂英文,中文讲不通,中文没有文化含量,闹出笑话来。我遇到一个卖电脑的经理,我和他谈起中国有个城市叫厦门,他却问:有下门,那上门在哪里呢?另一个人知道厦门是AMOY,问我厦门是不是福建的省会。有一次我说中国有清华复旦,有个学生反问我什么是“青蛙孵蛋”。还有一次,新加坡人去中国参观大雄宝殿,问道:这个庙怎么会养大熊呢?所以,新加坡的华文没有文化含量。中小学读华文,初级学院、大学就不读了。新加坡华文教育确实存在严重的问题。

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

韩山元口述:我个人觉新加坡政府有一个目的,有意识地保留华族文化传统,不要让新加坡太过西化。如新加坡太过西化,就会要求新加坡学习西方民主,引进西方的民主模式,认为新加坡应有强大的反对党,要求轮流执政,威胁人民行动党的地位。行动党不想看到这种局面出现,所以让新加坡有限度地接受西方文明,加强东方文化的熏陶。

我对行动党并不反感。但人有一处惯性思维,执政太久就认为永远执政是理所当然。打个比方,一个人在社团服务,社团的汽车一直由他驾驶,每天用来载小孩、老婆,久而久之,不自觉的就认为这辆车是自己的,有一天公家拿回去,这个人就不很甘愿。人民行动党潜意识中有家长制概念,家长制是东方的政治传统,家长应该做个像样、负责任的好家长,行动党做到了这一点。但如果当自己是家长,就自然认为家长是不能换的,不甘愿将政权交出来。行动党的思维逻辑是这样的。原则上,政府不是家长,当政府可以换掉时,这个政府执政就会更小心。家长和政府不应当作同一概念。

愿山叔一路走好!

韩山元文章选读:

《我们有双语优势吗?》(发表于2012年3月17日《联合早报》言论版交流站)

常常听人说:新加坡有双语优势,但是现实生活告诉我们,新加坡实际上是“单语强势”的社会,真正通晓双语的人其实很少,精通双语的人才更是难求。

很多华人会讲华语,但那是日常生活会用到的简单华语,到小贩中心点食物、咖啡店叫茶用得上,但是谈论国家大事、民生或人文历史的话题。很多受过中等或以上教育的华人就很难用华语表达,换言之,他们的华语是文化含量很低的“巴刹华语”。

最近发生了好多事件,一再告诉我们,新加坡的双语水平是一高一低,高者并不高到哪里去,低者则低到词不达意,不知所云,让人啼笑皆非。

马林百列市镇会日前在乌美1道第319座组屋升降机旁,张贴了一张中英文告示,提醒宠物主人要清理宠物在公共场所留下的排泄物。这张告示的中文有漏字和语句不通等。短短两行字,错误竟达10处。这张告示海报从制作、印刷到张贴,过了一关又一关,竟然没有人看出那么明显的疏漏和错误,难道马林百列市镇会的人都是华文的文盲?他们没有接受过双语教育吗?

再说说近年来华人社团为了自我更新,引进了一些专业人士当理事,他们讲方言与华语都是“词不够用”,讲三两句就“死火”,只好转换“波道”,改用英语。我知道,有个会馆的理事会开会,竟然以英语为“第一语文”,有些理事几乎是完全不会讲华语。他们在学校不是有学华文的吗?

新加坡越来越多工商企业,明明是华人开办经营的,却没有华文名,我接触过这样的只有英文名的公司的老板,问他为什么没有华文名?回答竟然是“有个华文名就显得土里土气。”的确,很多没有华文名的公司照样赚钱发财。我认识几个来自中国的商人,他们的公司都只有英文名,没有中文名,我问他们为什么?回答是“入乡随俗”。这些公司的老板和执行人员的名片,全都把华文“驱逐”,只见横行的“豆芽”,不见“方块”。

许多原来在传统华校(从小学到中学)接受母语教育的成功人士,到了社会上工作、经商或当官之后,就自废华文“武功”,华语还能讲,华文文章不能写。我曾参加过母校公教中学校友会纪念特刊的编撰工作,征稿时收到很多公教中学高中毕业的校友,有在军界、警界、商界、各政府部门担任高级职务的学弟,写来的是英文稿,问他们为什么不用华文,回答是:华文写不出来了。

学了12年华文,最后是将华文荒废,这是不是一种教育的耗损呢?能全怪这些弃华文不用的成功人士吗?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:他们离开学校也就离开华文,在工作中几乎完全用不到华文,十几二十年下来,华文早已经“生锈”,不能再用了。

他们的子女看到老爸老妈弃华文不用(因为没有用的必要),能看得起华文吗?他们愿意步老爸老妈的后尘吗?我的一名老同学说:“我也希望孩子能掌握华文,极力鼓励他们学好华文,他们问我一句话:学了华文将来像你一样把它丢掉,学来做什么?我哑口无言了。”

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问题,我不能不担心,我们只是抽象强调华文重要,但是具体做法上则是华文可有可无。如果这个局面没有扭转,我们哪有什么双语优势?

双语政策绝对是好,建立双语优势完全有必要,但将双语政策落实到行动中最重要。双语教育的成功不仅仅是看学生在学校学习双语的成绩如何,更看学生离开学校之后有没有继续使用双语,如果在学校学双语,离开学校就变成单语者,双语教育的成功就要大大打折扣了。

双语政策尚未成功,国人仍需努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