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新加坡3年后感悟:回不去的地方叫家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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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回来吗?”他问。
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我答。

“这么不开心,为什么还要搞得自己那么辛苦?回来吧。”

“可是合约还有两年才到期啊。现在走的话,要交很多违约金的。”

“回来吧,那二十多万我替你出。”

“当初自己选的路,还是想自己走完。也不想让别人来替我背黑锅。”

每次总是回到这句话上,然后彼此沉默僵持了一会儿,就挂上了电话。

 

不想做了,不想做了,不想做了。

无论多少次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尖叫,但身体还是如同机器人般,乖乖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刷牙洗脸了。时钟指向5点45分,得赶上6点20的巴士,才能准时到学校。

身为老师,是绝对不可以迟到的。

“We, the citizens of Singapore, pledge ourselves as one united people, regardless of race, language or religion, to build a democratic society, based on justice andequality, so as to achieve happiness, progress and prosperity for our nation.”

第几次听这段话了?早已经记不清了。只知道从在这所新加坡中学教书开始,每个工作日的早晨七点半,都会站在一群小孩子的中间,听他们滚瓜烂熟地背诵誓约。

头几次,觉得新鲜而有趣。接下来,就觉得有些尴尬——所有新加坡的老师和学生,都右手握拳放在胸前念念有词,只有我垂着双手,站在那里,无法开口。这样的时刻,总是一再地提醒我:你是一个异乡人,外来者……

在这片土地上当个异乡人,不知不觉也已经三年了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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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年,在国立教育学院念书。每每在南大教室里被冻成一坨冰的时候,就喜欢跑到教学楼院子里晒太阳。暖暖的和煦阳光,带着北纬1度特有的温度照耀在脸上,透过微微发红的眼睑,能看见自己充满希望的年轻跳动着的血液。

在那段“无论看见什么价格都要自动乘以五”的时光里,一切都是新鲜有趣的。斑马线前会自动停下来的汽车,奇奇怪怪的Singlish,胆敢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的学生,厨房里直接能把垃圾扔下一楼的垃圾槽,可以用来占座的纸巾……这种时候,人不懂得什么叫想家。

一年的书快要读完了,迎来难熬的教学实习。每天五点半起床去赶巴士,才能确保自己七点到校。然后就是一天漫长的工作:上级的严(bai)格(ban)要(diao)求(nan),难搞的学生,kiasu的家长,都要一一地应付妥当,然后带着满腹委屈和眼泪,回到宿舍里继续备课到深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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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式开始工作的第一年,更是全面崩溃的。对于初出茅庐的新手教师而言,有许多工作是事先完全无法想象的繁琐。除了基本的备课授课、批改作业、设考题、改考卷,还要负责大大小小的课外活动、文化之旅、交流项目、庆典仪式……对于一个刚从外国来到新加坡教书的老师而言,大约还会对着马来和印度学生的名字发呆,不知道该从何念起。原本英文交流就够难的了,随便再加上一点不同种族和地域的俚语、口音,炒成一盘辣得呛出眼泪无从下口的大杂烩,保准吃不了兜着走。可是该找学生谈心的时候还是得找,该面对家长的时候还是得面对。

面对浩如烟海的琐碎工作,身边好多同行朋友一年就像老了十岁。可是哪一个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的人,不曾走过这样一段煎熬而难忘的岁月熬过去了,也就扎下了根。

 

3

慢慢地,我发现我会唱新加坡国歌了。

虽然还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,可是因为反复听了成千上百遍,已经可以跟着哼出来歌词的发音和旋律。每天小孩子们要背诵的誓约,也是开了个头就习惯性地在心里接了下去。

工作慢慢做得越来越顺手,也终于摆脱了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的可怕生活。开始有时间和余力去丰富自己的业余生活。譬如没事去艺术科学博物馆看个小展览,去南部山脊徒个步,到东海岸骑骑车……总之,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。

可是心里也有一层恐惧慢慢地浮上来,因为这一切的发生都如此自然而悄无声息,在日复一日的缓慢改变中,忽然会有细小的声音跑出来问自己:

你是谁?你从哪里来?你未来要到哪里去?你的家在哪里呢?

是的,我爱新加坡,可是我是中国人。

我不能永远留在这里,因为中国有我从小到大全部的记忆、所有的家人、朋友,还有我爱的那个男生,他还在北京,傻乎乎地等我回去。

可是回去了,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呢?雾霾的天空,冷酷的冬天,拥挤的地铁和地铁里的葱油饼,横冲直撞的车,素质也许还没那么高的人们……这一切,我真的都准备好去迎接了吗?

那么,要留下来吗?可是就算再过十年,二十年,我看他们,和他们看我,都会像两类猩猩在互相打量。我们是友好的两类人,但再怎样和谐地融合,最初的记忆不同,就始终不会成为同一种人。我们彼此都带着太刻骨铭心的文化烙印,刻在身上像是一道彼此无法理解的暗语。

于是慢慢地,我发现我成了一个有故乡却回不去的焦虑的人。

 

异乡人,归不归?

当我们都习惯了把一、二、三读成万、度、tree。

明白了Ah Boy原来是闽南话和英文结合后对小男孩的爱称。

能够准确区分出Can lah,Can lor, Can har, Can meh, Can liao 和 Can liao la的不同。

习惯了把阿姨叔叔叫作安娣安哥。

当我们习惯了把excuseme和sorry挂在嘴边。

习惯了雨季里每天下午的暴雨。

习惯了过斑马线时车会给行人让路。

习惯了午后剪草工人吱吱乱叫的机器下散发出来的青草香。

当我们曾在深夜里因为孤独而独自徒步穿越了半个小岛,见过金沙夜晚寂寥的繁华,知道凌晨的芽笼和摩天轮是什么样子。

或是在克拉码头的河边吃过面包夹冰淇淋,望过大而圆的月亮。在星空下等待过东海岸的日出。

当我们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光,在路灯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,却仍然忍不住每天都握着发烫的手机,和远方的人通一个电话。

异乡人,你归不归?

(本文为【新加坡眼 | 我在新加坡的日子】有奖征文活动网友来稿。有奖征稿已于7月31日截止,获奖结果将于8月5日公布。但网友如愿继续分享自己的感悟,欢迎继续投稿至[email protected]。)

 

拾穗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