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人虽走了,仍有许多人念着他的情和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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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李的这最后一面,一直到两年后,我们才见到。

为了见老李,我们四人从新加坡专程去到胶州,还有两位朋友分别从北京、青岛前往。这天,在老靳安排下,一行六人一早就上了山。

山上禁明火,不用香烛。在老李墓碑前,老靳给每人分了一束花。大家肃立,行三鞠躬,各自献花。

大片坟山,几个生人,四处寂寥。

然后,老靳说一声,各自想跟校长叨叨些什么,就各自叨叨吧。

仍是一片寂静。众人稍微移动身躯,原本的队形稍微散开,但,仍是一片寂寥,唯有耳边偶尔传来微风的叮咛。

过去两年,七百多个日日夜夜,纵有千言,纵有万语,如今站到了老李面前,终究张口无语,唯有泪成行。

老靳大概早已见惯这种场面,一言不发,径自拿起一旁的竹枝扫把,开始清理周围的残枝落叶。

许久,水哥上前,加满一杯老李生前最爱的茅台酒,敬了一杯,轻抚刻着“李光宙先生之墓”的石碑,说:“兄弟,你已经睡了两年多了,我们来了。”

小艳打开了手机,搜出了歌词,跟老李说:几年前,你跟我说过,将来你走了,要我在你坟前唱那首歌。究竟是哪首歌,我实在记不起来了,今天就唱这首吧。

朋友 一生一起走,那些日子 不再有

一句话 一辈子 一生情 一杯酒

朋友 不曾孤单过,一声朋友 你会懂

还有伤 还有痛 还要走 还有我

一句话 一辈子 一生情 一杯酒

唱着唱着,自然就哽咽了,唱不下去。唐骁和我也加进来一起唱,也唱不下去。

我跟老李说,我不善言辞,心里的话,我还是化为文字吧。

尽管上山之前大家说好了不要情绪激动,尽管老李已经走了两年,大家早已接受这个事实,但此情此景,仍令人不禁唏嘘。

老李走时,正值壮年,一身功业,满怀抱负。老李不是胶州本地人,甚至不是山东人,但是,由于他创办的青岛工学院给当地带来机遇与发展,当地愿意让老李长眠于刘家村的坟山之上,让他日日夜夜亲自守望着自己创办的学校和项目。

都说人死如灯灭。但有些人,走了之后,仍有许多人念着他的情和义。

这盏灯,反而更亮了。

我看着老李高耸的墓碑和周围的几个朋友,心想,将来我走了,也会有人这样来看我吗?

我不知道。

但我知道的是,即便有人来看我,大概率我是不会知道的。

虽然我是佛教徒,我主张不杀生不作恶,但我不是很信轮回。即便有轮回,我也不信来生能记得前生的事,否则岂不忙死累死了?

所以,我不信老李知道我们去看他。

我之所以去看老李,为的不是老李,而是为了我自己。

为的是,补上我当时无法亲自给他送行的遗憾。

为的是,到他灵前献束花,敬杯酒,作为永久的告别。

凡事都要有个终结。老李走时,正是新冠疫情全球传播期间,国际旅行几近中断,无法前往中国送老李最后一程。

虽然老李早已远去,但,由于没有送他这一程,对我来说,总是感觉这事没有终了。

这次胶州一行,这事总算了了。

Connie走到坟前,用纸巾擦拭着墓碑,斟上三杯酒,敬了三杯酒,细声说了半天,最后我听到了一句“校长,欠您的酒,我还上了。”

每个人来到老李坟前,都是为了打开各自的心结。

在坟前,有人说了一句,我们不一定会再来胶州,毕竟,中国这么大,世界这么大,要去的地方很多;就算再来胶州,也不太可能同样这批人聚着一起来。

话虽伤感,却是实情。

经常有朋友发心灵鸡汤给我,其中一个说的是,在浩瀚宇宙之中,我们安身立命的地球本就渺小如尘埃,而个人简直连尘埃都不如,因此,对一切事物不必在意。

鸡汤毕竟是鸡汤,当营养品是可以的,如果当饭吃那就要麻烦大了。诚然,人类的个体对于宇宙来说微不足道,但是,对我们每个人来说,个体和身边的一切即是全部。这些对其他人毫无意义、毫无价值的事物,或许对自己来说比生命还宝贵,比如爱情,比如友情,比如亲情,比如正义与公平,岂能不必在意?

这才有了全人类历史中的各种可歌可泣的人物与事迹,也才有了人性的光辉。

老李是要缅怀的,但不必总是到坟前缅怀。人生苦短,无论伟人或凡人,我们要做的事很多,很多。

这一天,很巧,不但给老李上坟鞠躬敬酒,也是同行两个友人的生日前夕。

看着他们夹起长寿面,与大家分享,我不由得感触万千。早晨我们在悲哀死别,傍晚我们在庆祝欢聚,一死一生,一去一存,一悲一喜。

我自己几乎从不过生日,但是,认真想想,过生日确实有过生日的意义。

过生日的意义,大概在于提醒自己,人自芽胎开始,就是一步步走向死亡。只不过有的死得早,有的死得晚;有的死得舒服,有得死得痛苦;有的死轻于鸿毛,有的死重于泰山;有的流芳百世,有的遗臭万年,当然,更多的,确实是人死如灯灭。别的不说,父母名字、祖父母名字你知道,曾祖名字知道,高祖呢?多少人记得?

过生日,就是在告诉自己,自己能活到三十岁、八十岁还是一百岁,完全不肯定,唯一能肯定的是,过一天少一天。所以,接下来要怎么过,自己得决定。

这才有了那句歌词:一杯敬过往,一杯敬明天。人,都是活在当下,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。敬昨天,是因为无论今天好坏,都是缘于昨天以及昨天的昨天以及更远的过去;敬明天,则是希望明天的我们,比今天幸福安康。

我们今天站在老李坟前,等于是我们与他的最后一面,自此一别,后会无期,是以激情澎湃,难以自己。人的心灵,承载不了过多的激烈的情感,终究得放下。这一切放下之后,将来再提及老李,或有感伤,但不会再有热泪盈眶。

临别时,我们按当地习俗,握着酒瓶,轮流在老李坟上潵了一圈。潵了洋酒潵茅台,坟头湿润,酒香四溢,老靳笑道,老李这顿又喝多了,都怪你们。

众人闻之莞尔,尽管眼中仍闪着之前未干的泪痕。

已放下。

下山之后,我们来到青岛工学院,听老靳诉说着老李生前在学院的点点滴滴。

这是他创下的基业,也是他赢得当地人尊重的底气。

老李走了,人世依旧。

就像我们在球场上偶遇的一个满目沧桑足球。

这个足球也许已完成历史使命,就这么躺在球场的一侧,静静地看着这里的一动一静。虽然它曾是众人瞩目的主角,但现在的一切仿佛再也与它没有关系。

而球场上的同学们,则继续踢着球,唱着歌,跳着舞,读着书,似乎与它毫无关系,却不知它曾是学长们、学姐们的唯一。

足球已完成使命。但一届届同学们进校、学习、毕业,下一届同学又进校、学习、毕业,周而复始,生生不息。

这,就是人生。

您教会我的五件事
(Connie,写于2023年10月30日)

记得两年前在新加坡参与筹备您的追思会时,看到老师同学、亲朋挚友们从各地发来的真挚感人的悼词,我却写不出一句话来。

我以为,只要我不说告别,就当您只是像之前回国的每一次,总有一天你会再回来。

直至两年后的今天,终于踏上这片您为之奋斗了一生的热土,抚着您的墓碑,或许终于可以放下执念,告诉自己,您走了,这次是真的走了,再也不会回来。

回想自己当年经朋友介绍,从帮您打理房产业务的第一天开始,被您“相中”,留在身边工作,从一开始的兼职帮忙直至成为您在新加坡的全职助理和公司合伙人,有幸在您的身边工作近五年。耳濡目染,受您指教,您这一走两年,如今大道理都已想不起,只能忆起那些您指点我的生活小事。

您教我的第一件生活小事:守时守约,做人有节律,做事有坚持。您不管跟任何人见面,都会提前做好规划。如果迟到,一定会提前通知对方,做好心理预期。您常年都保持着早起的习惯,不管多晚就寝,隔天都从不睡懒觉,每年坚持跑马、辟谷,对自己的作息及锻炼都有着常人不能及的坚持。在您的影响下,我也开始跑步、跑马,这两年疫情影响跑马是停了,日常跑步锻炼应该会是毕生的习惯。我也想学着像您一样,做一个有坚持、有信用的人。

您教我的第二件生活小事:活到老学到老。年轻时候不懂事,热衷流连于各种组织、各种活动,记得您曾告诫我,每个人时间和精力有限,趁着年轻应该多花时间在提升自己上,多读书多学习。沾您的光,疫情期间我还得以蹭修了您很多网络课程。您这一生,是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,狮城三所名校的校园里,都曾留下过您勤学的身影,作为同学中年纪最长的那一位,您却总能跟同学们打成一片。我希望自己也能像您一样,把终身学习作为人生的座右铭。

您教我的第三件生活小事:为人处事先舍后得。您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真心实意、热忱有加,不管对方是谁,位高权重或仅仅只是一个小人物,只要别人找您,您都一视同仁,设身处地的为其着想,帮他们解决问题。您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,我能帮你做点什么?我们有时会忿忿,有时候有些人实在配不上您的好意与付出,可您总是呵呵付诸一笑,人与人之间聚散皆是缘,既然遇上了,能帮得上的就帮。您走的时候,虽在疫情期间,学校、老师、同学,仍纷纷派代表前来致悼,我才知道,原来您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是如此高大伟岸又平易近人…….

您教我的第四件生活小事:如何带眼识人。您常说酒品见人品, 熟悉一个陌生人最快速的方法就是带他喝一顿大酒。一个人性格如何,脾气如何,待人处事如何,喝一场大酒,酒后现原形,基本能知七八。所以你常常跟人约大酒,我一向以为这只是您爱好杯中物的借口,您离开之后,我才开始慢慢理解这句话,也有了更加真实和具象的体会。终于有一天,我也开始像您一样,从面前那杯酒开始熟悉一个又一个的新朋友!斯人已去,欠您的那一场大酒,就让我独醉吧!

您教会我的第五件生活小事:热爱生命,热爱生活,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里的最后一天来活。您常说,如果生命里的每一天都不曾虚度,人生又何来遗憾?如果始终秉承着乐观积极的态度来对待人生,那么什么时候离开人世又有什么关系?记得有一次我们无意间谈论起生死的话题,您开玩笑似的说,如果真有那么一天,您要亲自彩排自己的葬礼,躲在棺材里面听听旁人都是如何追忆您的过往,如果他们讲得不好,您就从棺材里跳出来吓他们一跳,呵,我一生怕鬼,却从来不畏您的鬼魂,您要是嫌我今儿说得不中听,尽管托梦来吓我……

我一直觉得您身上有一股侠气,跟朋友在一起,就像是金庸笔下的快意侠客,大碗喝酒大口吃肉,有幸在您的身边,结交了这么一班侠义心肠的好朋友!您虽是我们的老板,却始终没有老板架子,我们敬您爱您,您于我们的恩情,亦兄长,亦挚友,您虽不在江湖,江湖上却永远流传着您的传说!今日在坟头给您敬酒,有一只蜜蜂一直绕着我们飞来飞去,我知道不管您身在何处,您都将永远与我们同在。


来日再会,请君备酒,一叙别情
(许振义,写于2021年9月15日)

认识光宙,是因为胖子老靳。

认识老靳,是因为当时我在新加坡国立大学任职,老靳在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念MPAM公共行政与管理硕士班,我去参加了他们的开学典礼,认识了。

老靳是个直人,爽快人。

人以群分。这么大一个班,这么多人,后来老靳和光宙走得近,因为光宙也是个直人,爽快人。

我一直称呼光宙为“李校长”,因为他是青岛工学院的创始人、校长兼董事长。

青岛工学院前身为2005年建校的中国海洋大学青岛学院,2011年转设为独立建制的民办普通本科高校,更名为青岛工学院。

算起来,认识老靳和李校长至少也有七八年了。

这七八年来,跟李校长交集不算多,毕竟大家都忙。但每次见面,总是很巧的有这么一两件事留下深刻印象。

第一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是,李校长虽是青岛工学院的校长,但更多时候他的身份是学生——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研究生、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EMBA硕士生、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硕士生,这两年在南洋理工大学又念了个硕士,甚至还到新加坡新跃社科大学念博士。

不但念书,他还跟南洋理工大学刘宏教授一起编著了《国际化人才战略与高等教育管理——新加坡经验及其启示》一书。

他的这种热忱和耐力,我是由衷佩服。

每一次跟李校长见面都是约好的,倒是有一次巧得不得了。

2019年新加坡渣打马拉松,那天我因为停车问题,几乎迟到了。待我赶进到场内,人山人海。正想四处找找有无熟人之时,身后有人呼我,一转身,却见到李校长和他助理Connie。

我说,满场子好几千人,竟然让我们这三个跑渣给偶遇了,实在是天大的缘分。

李校长为人大方,说话不拖泥带水,做事亦干脆利落。每次见到他,我心里总冒出“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”这句话。

他好客,但不“滥交”。他经常说,自己在新加坡的这几年,来来去去约饭约的就几乎固定的这么几个人。


(作者与李校长,摄于2021年2月于密斯湘菜馆)

每跟李校长吃饭,我几乎都得扶墙而出。不因为吃撑了,而是喝晕了。李校长好酒,但不闹酒。跟他喝酒,既有好酒,也有好风度,更有一些好伴,大多是学术界、文化界颇有建树的先进。

李校长不愁钱,也很能管理时间,感觉有钱,有闲,而且有情怀。

他今年初找过兆呈和我,讨论筹办一系列论坛和讲座,带动中国、新加坡两地的学术和实践交流,尤其在一些创新领域和公共课题。可惜后来新冠疫情席卷全球,这事只好搁置一边。

不曾想,这一搁置,就成了历史。

9月13日傍晚,老靳给我发来微信,说李校长在北京首都机场下飞机后,突发心梗,离开了。偏偏才几天前,他才约了老靳一起做体检。

我一时惊呆,热泪盈眶,无言以对。

我早年在消防队当了近六年消防队长、新闻发言人,见惯各种生生死死,加上这几年来身边亲亲疏疏的朋友走的也有一些,年长的,年轻的。因此,我对生死看得颇淡。

但李校长的噩耗仍是让我惊悲交集。

我甚至很冷血地想,幸好现在疫情把我们远隔,否则我去到追悼会现场,肯定要泪湿满襟。

(2021年,在新加坡为李光宙献上一朵白菊)

李校长此行远去,我深锁南国,无法北上谒灵,只能茹素七天,以为送别。

来日终将新乡再会,届时请君备酒,为吾洗尘,一叙别情!

ABC丨编辑

KS丨编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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